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沙市那条老堤街
信息来源:荆州市民政局 | 发布时间:2021-12-03 09:00


沙市紧靠长江边上,原有一条很长的堤街,我的家就住在这条堤街上。从我生下来直到1952年修建荆江分洪工程,拆除了堤街上的所有房屋(1500多栋),我才离开这条堤街,它伴我度过了整个童年和少年。

沙市是长江北岸的一个重要港口,当年陆路交通不发达,长江沿岸的来往货物和出行的旅客,大多靠这条“黄金水道”运输。小时我常到江边看水,每到汛期,长江波浪汹涌,惊涛拍岸,浑浊的江水挟着从上游被洪水冲散了的屋架、牲畜、及人的死尸急流直下,人们一日数惊;汛期一过,江水又是那样平静温顺,宽阔的江面上,清澈的江水緩缓流动,波光粼粼。江心白帆点点,船工号子声声,舟楫如织。沿江上下,停满了大小船只,有四川帮的、湖南帮的、江浙帮的……母亲常给我一个竹篮,要我到湖南船上去买红苕,因为船老板从产地运来的红苕,要比市面上便宜很多

沙市背靠沃野千里的江汉平原,据“水陆之要冲”,商贾就堤设肆,堤街便应运而生。据史料记载,沙市的堤街原建于北宋熙宁(1068—1077年)年间,由江陵府太守郑獬动用军工所建,堤址就在现在的迎喜街、解放路、中山路、民主街一线。后因经常溃口,基础破坏严重,至明正德年间(1506—1520年),又于郑獬所筑堤防之南再筑新堤,也就是今日的荆江大堤从观音矶至文星楼的这条堤段。经过历朝历代的发展,到民国,这条堤街已是房屋栉比、商贾云集、店铺林立、只见房屋不见堤了。民国政府为这条堤街重新取名为大同一、二、三、四街。上起宝塔河至大湾为大同一街;大湾至拖船埠为大同二街;拖船埠至大慈巷为大同三街;大慈巷至文星楼为大同四街。特别是大同二街,是当时堤街上最繁华的地段,全市的山货、土产、锅铁、瓷器、香烛、雨伞、棉花、煤炭等店铺大都集聚在这里。这里毎天人流如织,不仅有本地的顾客,更多的是来自江南对岸和周围四乡八场的乡客。每年秋收后,是堤街这些店舗的生意旺季,隔江松滋、公安丰收了的棉农,在棉花行卖掉棉花,都要顺便在堤街上置办一些日用品和农具。秋收后又是农村为子女完婚的季节,乡下称之为过“期”,他们也在堤街的瓷器店里和堤下拖船埠街上为女儿置办一些瓷坛、瓷缸、金漆盆盘、马桶等嫁妆,一副担子装得滿满的。

除了商店、行栈,堤街上还有一些手工作坊如铜匠舗、铁匠舗、白铁店、裱糊店、酿酒作坊以及茶楼酒肆等等。全市最大的黄楚和铁匠舗,就开在我家的斜对门,小时侯,我常站在他们门口,看师傅们打铁,觉得挺有趣的。黄家的徒弟比较多,吃起饭来一大桌。黄家老板很厚道,特别是黄师娘,每个徒弟成人后,她都要为他们张罗找一房媳妇。黄家岀来的徒弟手艺过硬,解放后手工业搞合作化,黃家的徒弟大多成了合作社的技术骨干,大徒弟朱本立还担任了合作社的主任,黄老板的儿子黃显林也担任了合作社的技术员。

堤街上所住居民大多是土生土长的沙市人,也有来沙市谋生的外乡人,且是成帮成伙同干一行,如做木屐的湖南人,挑水卖的江西人,糊对联的汉阳人,做裁缝的黄陂人等等,他们与老沙市人和谐相处,各安生理。

因当时市內一些银楼、绸布、百货、海味等大的商号都聚集在中山马路,堤街上的生意人基本上是一些小商户和手艺人以及下力的劳动者,组成了一个小市民的群体,各行各业、鱼龙混杂,形形色色,三教九流的人都有。住在我家对面兼炸油条的李家茶馆就是其中的一家。店主人李顺兴亲自掌握油锅,平时一口烂话。旧时下层某些行业都有行业内的一些暗语,李兴顺也说得几句。有一次,我见他在门口与挑担鱼贩讨价还价,鱼贩说“旭佬”,李还价“交佬”;鱼贩让价“分佬”,李又说“毛佬”。鱼贩不卖,李说,我再添你个“吾佬”。于是两人成交。后来我才知道,毎个暗语的笔划中都含有一个数字,旭就是九,即九角;分是八,吾是五……最后以“毛”加“吾”成交,就是七角五。李家除开茶馆、炸油条,还以茶馆为掩护,在房內开了个小鸦片馆。掌管鸦片烟生意的是内老板刘氏,街坊都叫她刘姨妈。刘精明、泼辣、大胆,说话带驴帯马,每次有小流氓来敲诈,都由她岀来对付。她与邻里关系处理得很好。解放初期,政府虽已禁烟,邻居们也都知道他家卖,因碍于情面,加之李家的儿子又是社会的混混,谁也不想招惹他,所以也都没人去掲发他们,相反遇到婴儿伤风感冒,还抱着娃儿。

大同一、二、三、四街全长约四公里,整个街道路面全用青石板铺成,因受堤顶宽度的限制,道路十分狭窄,大约只有三四米宽左右,可容三四人并排行走,或仅能通过一辆驴马车。我之所以有这个印象,是当时从赶马台运粮食下河的驴马车多从我门前经过;还有1949年7月,解放军渡江,炮车也是从堤上经过,经过时,路上行人都要向两边退让。再就是住在堤上的居民晾晒衣服,通常都是用一条长竹竿穿上衣服,将另一端伸向对门家的屋檐下和窗口处,让衣物横跨在街道上晾晒,我家也是这样。每当久雨初睛,沿街就象挂彩旗似的,晾晒着花花绿绿的衣服、床单,可见街道之狭窄。

道路虽然狭窄,但不减街市的繁华。那时沙市的市区很小,除了中山路、九十铺(今胜利街)、崇文街,商户最密集的街道就算是大堤街了。堤街的临街两旁,两层楼房一栋连着一栋,其中南面靠江边的楼房多为吊脚楼。楼下一层平时也住人,但每年汛期,逢到高水位年份,楼下一般都要进水,住在一楼的居民也都要将物件悬吊在房间顶上,一家人暂避到亲友家居住,退水后再搬回来,居住前还要清除屋内的淤泥。退水后,沿江护堤墙的石缝里和淤泥中,有时还躲藏着未及入水的螃蟹、小虾,我常同小伙伴们用竹杆或树枝去掏这些蟹、虾。

这是南面,而靠堤北面的房屋却另是一番风景。这些老式的房屋,大多是一些三、四进的深宅,有的房屋甚至从堤街一直延伸到堤下的另一条街巷。我家住的大同二街96号,就从大同二街通到民乐直街,共有五进之多。每一进房屋都有厅堂、正房、厢房、天井,进与进之间砌有封火墙。在第四进与第五进之间,还辟有一座花园。因是抗战时期,房屋的主人葛梅生老先生一家,为躲避日本兵和汉奸的骚扰,已避居到人口稠密的市中心区九十铺,房屋交我们为他看守。花园因无人打理,已经荒芜。父亲和大哥有时带着我到花园里去采摘桑叶和指甲草,在草丛中寻几个隔年生(头年遗落在地上的种籽,隔年生长出来)的瓜果。

葛梅生老先生,湖南湘潭人,在沙市开有一家名叫湘衡裕的纸号。沙市沦陷后,纸号被迫关门,改作行商,将湖南出产的土纸、鞭炮、瓷器运到沙市囤积起来,待价高时卖出;又把本地产的大米、黃豆运往湖南片售。他的大儿子葛光仁,抗战前曾是国民党宪兵,有一年,他回来探亲,父亲留着他不让走了,要他帮着打理生意。光仁年轻,处事开明,能接受新思想。他曾把住在附近的十多个穷家小户的小孩集中在他家里,买来纸笔,教孩子们学习文化,端午节还给大家照了一张合影照。日军侵占沙市时,沙市的一些富人逃难在外,他们将房产以贱价甩卖。光仁有远见,知日本兵侵占不会长久,便怂恿父亲以极低的价格买了好几栋房产。抗战胜利后,这些房产以原价的几倍、几十倍的増值,加上囤积起来的土纸、瓷器等货物也卖出了高价,葛家便成了沙市数得上的富户了。葛光仁素有实业救国的抱负,光复后又在沙市开了一家建华玻璃厂。

说到葛家,我还想到住在堤街上的叧一位相关的邻居胡君正。沙市沧陷后,胡君正曾当过几天警察,沙市光复后租用葛梅生的房子在堤街上开了一个土产行,卖草纸、红糖等,于是我们便成了同住一栋屋的邻居。胡君正当时大约三十多岁,成天戴着一副墨眼镜,还拉得一手好胡琴,平时嘻嘻哈哈的,人缘不错,还当过两年保长,虽是兼职,他却把它当成了一回事,还亲笔写布告,具体内容已不记得了,但最后一句现在还有印象:“凡我保民众,须一体知照。”一个小小的“业余保长”’还正儿八经地玩起公文来,大家都感到好笑,于是人们联系他平时喜管闲事、爱折腾的性格,又以其胡姓,给他取了个绰号:“胡闹”。

胡君正有个儿子叫胡恒永,小时十分顽皮,爱恶作剧,我曽看到他把尿撒在人家小孩身上。他八九岁时,他父亲让他拜了一个武术师傅,学了几手拳脚,颇有一些力气,我比他大一岁,同他扳起手腕来,每次都是被他圧下去了,而且没有一点还手之力。因他与其父性格多有相似,街邻也给他取了个诨名,叫他“小胡闹”。

1952年堤街拆迁,堤上的居民各奔东西,我们与胡氏父子己再无往来,直到上世纪的九十年代,一天,我偶然在沙市地方志办的《荆楚纵橫》杂志上看到了有关胡君正老先生的一篇文章,说他在老年喪偶、十分孤寂之时,突然来了一个湖南女子投奔他家,相处了三个多月方才依依惜别。文章戏说这就像现代版的《天仙配》,胡老爷子遇到了天上掉下来的“七仙女”,有个百日姻缘。以我所了解的胡老先生放荡形骸的性格,这个故事应该是真实的。

至于他的公子胡恒永的情况,我也是从朋友的一篇文章中看到的。文章说他在大学读书时,因管不住自己的嘴巴,被打成“学生右派”。毕业回沙市后,因头上戴有“右派”帽子,找不到工作,幸亐他有一把力气,在搬运队当了一名搬运工,直到1978年落实政策,才在沙市教师进修学院当了一名老师。他不改自己的性格,恃才傲物,放纵任性,给学生讲课,他从不带课本,更没有备课本,讲起课来,哪怕是中国古典文学和外国文学,他也口若悬河,学生们听得津津有味。平时和三五朋友柤聚,也多是听他的,他除了引经据典,还不时说几句粗话和插一点荤段子。一年,正月初六,胡恒永与人赛诗,约定由来宾自由出题,限定他们两人各在三分钟内做完交卷。来宾中有人举手:“我来出个题,《我与生活》。”胡未多思索,提笔就写:“琴棋书画诗酒花,当年件件不离它。如今七样全改变,油盐柴米酱醋茶。”这时,有人看到客厅的墙壁上挂有一幅画,画上有两头牛在顶角,遂出一题:《西班牙斗牛》。在限定时间内,胡恒勇又交了卷:“栏杆内外血与沙,火树银绸耀眼花。斗士自有好身手,英雄豪杰是我家。”这天共赛诗6首,兩人都按时完成,未分胜负。大家都称赞他俩文思敏捷,即兴赋诗,能出口成诵。

讲了他们的故事,再回到堤街上来。

老堤街房屋一栋连着一栋,又多为砖木结构,所以最怕火灾。1947年,大同二街拖船埠附近发了一次大火,烈火从堤下烧到堤上,烧了好多店铺和居民住房,惨不忍睹。此次火灾后,除堤下盖了一座小小的观音庵,堤上原址上再沒有重建房屋,留下了一大片空敞地,我们叫它为“火场”。住在堤街的小孩们当时没有什么地方玩耍,平时除了在江边比赛扔石块,结伴在大堤西段爬宝塔,“火场”就成了孩子们在这里集中玩耍的地方,“跳房子”、“打弹珠”、“打翻叉”、“划纸片”’还有“母鸡抱蛋”等等。时隔几十年,至今仍留有记忆。

因为除洪水灾害,火灾是这里居民最担忧的事,堤街的住户的防火意识都很强,不仅由大家岀钱僱有专门的更夫毎天夜间巡逻打铜喊话,提醒大家小心火烛,还以“甲”(居民小组)为单位,由每户没有

沙市既为长讧中游的一个重要淃口,沿江码头也特别多,解放前夕,从宝塔河到文星楼,沿岸共有白河套、堤工局、康家桥、拖船埠、谷码头、洋码头、柳林洲等十二个码头。这些码头,都是用青石条铺就的一级级台階,从江边直达江堤。

解放前,码头的管理实行的是封堻把头制,每个码头都有一两个封建头佬把持控制,对搬运工人进行残酷的剝削和压迫。当时的搬运工人分为“正式工”、“佃肩”、“拉荒”三种。“正式工”是指花钱找头佬买了“签子”的工人,在头佬那里有名册的。工人岀工用搖签的办法,“签子”上写有工人们的名字,摇到谁,就谁岀工,赚到的力资要分百分之二十到三十给头佬,剩下的才是自己所得。“佃肩”和“拉荒”就更苦了,他们在码头上有出“签子”,靠给正式工顶替和做零星的笨重活为生,收入比正式工更少。

这些处于庍层的搬运工人,尽管饱受封建头佬的压榨,但都热心于堤街的公益活动,并乐于助人。有一年,我三四岁时,我所住的充作仓库的楼房突然坍塌,楼上堆放的成捆成捆的土纸圧在了我的身上,附近的搬运工人得知后急忙赶来十多人,把这一捆捆纸甩在街心。也是大难不死,幸亏一条巳被砸断了一支腿呈三角形的柏木长凳支撑在我身子上,他们急忙将我救了岀来。后来父母每讲到这件事,都不忘说一声感谢这些搬运大哥。

解放前,沙市没有官方的消防机构,只有民间的水龙公所,消防人员也由民间自行组织,充当消防人员大都为分布在各个码头的搬运工人。比如我所住大同二街的水龙公所,就设在双湖巷过街楼下的一个土地庙里。消防人员全由拖船埠的搬运工人充当。每遇火警,他们很快就聚集刭水龙公所,抬着水炮奔赴火场奋力扑救。他们没有任何报酬,大火扑灭后,有关部门给他们每人一根面签,到约定的面悺免费吃一碗面,仅此而已。所以,这些民间消防组织又被称为义勇消防队,他们的义务救火活动,被誉为“沙市民间的第一美德”。

除义务消防,每年春节和元宵节的街头民间文艺活动,所有的组织者和表演者,也都是清一色的码头工人。我所在的大同二街拖船埠码头,拥有一条红龙,一条白龙,其他狮子,高跷,採莲船,蚌壳精等样样俱全。除此,他们还别出心裁地用竹子和彩纸扎了一幅包面担子,迭了一个长得俊俏的青年工人扮作卖包面的女子,与人一问一答,边做边唱,饶有风趣。每年春节,表演队先在“火场”空地表演一番,然后沿着堤街,从大湾下堤,走中山路,穿胜利街,一路表演,伴着锣声鼓声,好不热闹。我们一群小孩嘻嘻哈哈地跟在表演队后面,一走几条街。岁月匆匆,时间虽已过了六十多年,但当年童稚时快乐无忧的情景至今仍历历在目。

(作者 邱声鸣为荆州日报原总编辑、高级记者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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